猶如一截被人遺棄的雞腸,老街歪歪斜斜地臥在一條狹長的溝谷里。數百間蓋著青瓦的木板屋織成的街巷,悠長悠長;青石鋪就的街面,宛若一塊塊切割不均的豆腐,在春日陽光的照耀下,泛著灰白的光。傍街而過的小溪,舒舒緩緩地流淌著。小溪上,一座古老破舊的石拱橋,默然地橫臥著,給人一種天荒地老的感覺……
這一切,讓人恍然覺得,這老街就是一個遺世獨立的世界;就是一方與世隔絕的天地;就是一位遠離塵囂的隱者。
走進老街,你一定會驚訝,在開江,居然還有保存得如此完整的板壁屋。這些透著褐黃甚至灰黑的木板壁,高高低低、錯落有致地矗立在街道兩旁。它們挨挨擠擠地排列著,從街的這頭,一直延伸到街的那頭,遠遠望去,街道兩旁就像立起了兩排高高的木柵欄。其間,也有一段兩段,被改造成灰色或者紅色的磚墻,它們隱藏在木板壁間,就像柵欄上圈出的一星半點圍欄。偌長一條街,似乎只晃動著木板壁的影子。
歲月悠悠,這些木板壁早已失去往日的風采,它們灰暗、褐黃、歪斜。板壁上,有的殘存著斑斑點點的紙屑與墨跡;有的零星地掛著三兩根塵垢滿面的電線。一些靠近墻腳的板壁,因為潮濕,加上雨水的浸蝕,已經變成灰黑,甚至洇出一團團霉似的暗黑。更多的板壁,因為風的吹刮,日的暴曬,煙的熏烤,被浸染得灰里帶黃,黃里帶灰,根本看不出木板的本色,倒像是一塊塊修長碩大不曾洗凈的老臘肉,帶給人一種別樣的滄桑與邈遠。
木板壁密密地縫合著,幾乎很少有木門洞開。它們似乎要在緊緊的依傍中,凝成一個整體,遮擋住屋子里的秘密。偶爾,也會有一扇兩扇木門半開著,黑咕隆咚的,透出一種幽深,露出一種猙獰,讓你夢想著走進,而又無來由的望而卻步;或者,在微微敞開的木門里,露出一張兩張干瘦的核桃皮似的老女人臉,她們干癟著腮幫,睜著一對空洞的眼眸,漠然地打量著你,讓人恍然覺得走進了另一個世界。木板壁上光光的,難見一把鐵鎖,即使有,也總是歪歪扭扭地斜掛著。那遠行的主人,只怕早忘記了這繡跡斑斑的鐵鎖。
穿行于開江各場鎮,你會發現,青石板鋪就的老街愈來愈寥寥,靈巖老街的青石板在掙扎中,還殘存著一小段,永興老街的青石板在與水泥的融合中,時斷時繼,已經變得模模糊糊,唯有沙壩老街的青石板,堂而皇之地趴在街面上,雖然古舊卻無拘無束。這些或長或短,或橫臥或豎躺的石板,一塊緊連一塊,塊塊相連中,形成一長綹淡淡的灰白。這些石板,在風雨的侵蝕下,霜雪的敲打中,行人的踩踏里,早已失去先前粗礪的輪廓,它們就像那些身經百戰的將士,遍體布滿傷痕。那些凹陷的,形成一些不規則的深深淺淺的小坑;那些斷裂的,兀自露出黑糊糊的茬口;那些破碎的,不得不與泥沙緊密融合,形成泥糊糊的一團。更多的,依舊溜光圓滑地平平展展鋪在街面上,向你無言地展示著它們的堅韌與頑強。
望著這些古舊的石板,你會想起時光的流逝,歲月的悠遠,想起這石板上走過的前世與今生。
這石板,女將樊梨花可曾騎著駿馬,得得得地策馬而過?詩人綠蕾可曾吟詠著古詩,在青石板上徜徉?
據縣志載,初唐時節,新寧縣城即設于與沙壩老街相連的古石橋對面。當初,為了徹底擊潰盤桓于開州(今開縣)的反唐叛軍冉紹則,唐軍大將李靖曾親自率領樊梨花等,在今普安玉皇觀李靖埡與叛軍惡戰,而后,樊梨花留了下來。為了對付那些敗北的叛軍,諳熟軍事的樊梨花,經常組織人馬,從縣城出發,到豬腦山、跑馬坪、雙牛山,操練兵馬。閑暇之余,她會不會悠閑地騎著駿馬,在老街的石板路上溜達?開心之際,她會不會揚鞭策馬、縱橫馳騁,在咴咴的馬嘶聲中穿街而過?只是,歲月的風雨,早已將那些驚呼與贊美,那些掌聲與歡笑,蕩滌得干干凈凈。
一千多年后,詩人綠蕾走進了沙壩老街。這個聰穎而又多愁善感的孩子,穿行在破損而又古舊的石板上,一顆年輕的心,被搓揉得折折疊疊。他斜倚在老街旁那座古老石橋的石欄旁,聆聽著橋下潺潺的流水,憑吊著古縣城遺址,目睹著滄桑古舊的老街,應該會詩潮澎湃吧?不然,他何以走出沙壩,投身抗戰洪流,用詩歌喚醒民眾?而今,遺跡尚存,石板依舊,詩人卻早已化為一抔塵土。
置身沙壩老街,一種別樣的靜寂,會立刻將你裹襲。走在這條幽僻的老街上,你看不到茶樓,見不到商鋪、超市,甚至你很難看見一個人影。至于車輛的轟鳴,人聲的喧囂,雞飛狗跳的熱烈,更是與老街無緣。這老街仿佛就是一個緘口不語的老人,這老街仿佛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棄婦。有的只是靜靜矗立的木板壁和臥著的青石板;有的只是春日陽光透過屋瓦照射在板壁上的靜靜陰影;有的只是靜靜立在木屋里被人棄置的鐵器鋪。有時,街上洞開的木門里,也會探出一個兩個腦袋,默然無語地打量著你,一臉慈祥與和藹;或者兩三位老人,一前一后悄無聲息地游走在石板路上,腳底下發出的沙沙聲,絲絲縷縷鉆進你的耳膜,他們是怕驚擾老街的寧靜吧!至于偶爾出現的一只兩只家貓,它們幾乎來不及“喵”一聲,已迅速從一個門洞鉆進了另一個門洞,留下的依舊是無邊無際的靜寂。
因為靜寂,你會驚異于時間的凝固,你會覺得那些木板壁,那些青石板,甚至連那些遲暮的老人,都已存在了億萬斯年;因為靜寂,你會驚異于數十百年間,老街亙古不變的從容,驚異于老街甘于淡泊安于寂寞的坦然;因為靜寂,你會覺得老街將會離我們愈來愈遠,直至超然而去。
想起了戴望舒,想起了《雨巷》,想起了頹圮的籬墻。也許老街遠沒有雨巷的韻味,然而我們依舊心有所盼。在落日的余暉里,在靜寂的老街上,我們終于沒能等來丁香一樣的姑娘,倒是有一位老人,搖搖晃晃地牽著一頭老氣橫秋的山羊,走在青石板上,發出咔嗒、咔嗒的聲響。
刊于《達州晚報》2019年3月28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