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魏廢帝二年(553),開江設縣,始名新寧縣(1914年更名為開江縣),縣城治所在沙壩場境。唐貞觀八年(634),復置后的新寧縣城遷往廢開州城(今寶石鎮舊縣壩)。直到宋至道二年(996),才最終落戶淙城(今新寧鎮)。
當初選擇淙城,體現了遠古人的智慧。
淙城背倚雙牛山,雙牛山與緊鄰的觀音寨等七座山峰,峰峰相連,壁立千仞中,形成一道天然屏障,在冷兵器時代,正好拱衛淙城。
早在唐初,雙牛山即為軍事要塞。那時,為了平息來自緊靠新寧的開州叛軍——冉肇則,太祖皇帝派出了以李靖為統帥的八百輕騎,領著女將樊梨花一同出征。他們從長安出發,一路飛奔至夔州府,直搗叛軍老巢,后又一路追殺,在緊靠普安寶塔壩前的玉皇觀,斬下了冉肇則的首級。李靖平息叛亂班師回朝后,留下樊梨花鎮守新寧,樊梨花將軍隊駐扎于雙牛山,每日操練。后來,她還在山上的寺廟前,立下一塊題有“樊梨花主建,尉遲恭監制”的石碑。
淙城前面,像一柄展開的碩大扇子。扇面上,天星壩、寶塔壩、楊家壩等,一個連一個。這些一望無垠的壩子,不僅遼闊,而且肥沃,是天然的糧倉,當地民謠云,“一碗泥巴一碗飯,種上一年管三年”。
在遠古農耕時代,這些出產豐富的壩子,無疑具有巨大的誘惑力。據傳,楚漢戰爭時期,追隨劉邦到漢中的樊噲,被劉邦派往巴蜀腹地川東,募兵屯糧。他領著一支彪悍人馬,一路向南,在東鄉縣一個叫樊噲的地方,與項羽手下利幾率領的楚軍相遇,雙方發生惡戰,利幾大敗,樊噲隨即平定東鄉縣,屯兵樊噲及南壩的鹿走山。隨著時間推移,他發現,上萬大軍的糧草供應成了問題,屯兵所在地都是高山峽谷,當地出產的糧食,遠遠滿足不了軍需。想起自己的軍需都滿足不了,還要為主公屯糧,樊噲暗暗著急。他安排好相關事宜,自己悄悄帶著小股人馬,輾轉來到新寧。當他騎在馬上,望見寶塔壩一望無際的黃燦燦稻谷,一張緊繃的臉,就像一朵突然綻放的花,他一個翻身跳下馬,咚地一聲跪在地,嘴里喃喃自語:“天助我也!天助我也!”后來,樊噲在新寧靠近東鄉的要塞——峨城山上屯兵,寶塔壩一帶的稻谷,便源源不斷地被運往漢中。
至于繞城而過的澄清河、蕉溪河,雖纖細得就像兩根帶子,但清泠泠的溪水,東一繞,東一環,留下的一團團簸箕大小的水潭,足以滋養淙城百姓。
事實上,淙城百姓,自有講究,他們只將漂有野草與落葉的小水潭,作為漿洗衣服,喂養牲畜之用。自己的飲用水,則在河中的沙灘上,掏出一個個小水坑,將底部鋸掉的竹籮筐,放置坑中,待沙灘中的細水,緩緩浸滿籮筐,才取了木瓢,揮動手臂,舀了籮筐里清亮亮的溪水,嘩嘩嘩地灌進木桶,然后擔了木桶,咯吱咯吱地往回走。
遺憾的是,新寧人口稀少,經濟乏力,拱衛淙城的縣城墻,幾乎全用土塊壘砌,粗糙而草率。遠遠望去,這些矮矮的土墻,就像一條曲折盤旋的巨蟒,趴伏在那里。好在遠古時代,民風純樸,這條巨蟒,倒也鎮住了城外那本就不多的毛頭小賊。
到明成化年間,這座幾經修補的縣城墻,已殘破不堪。
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,新上任的新寧知縣茹玉,在幕僚陪同下,徒步考察完縣城墻。這個微微發胖的中年人,站在土墻上,已累得氣喘吁吁。他抹一把額上的細汗,打量著千瘡百孔的土城墻,不由得連連搖頭。“我要把土城墻改為石城墻。”好一會兒,茹玉對著幕僚說。茹玉沒有食言,一年后,這個雄心壯志的男人,站在了堅固壯觀的石城墻上,只是一張黧黑的臉,越發顯得像是涂了鍋煙墨。
十多年后的弘治八年,已任新寧知縣一年之久的張琮,終于擠出時間,第一次帶著幕僚騎著馬,繞城墻緩緩而行。他打量著雖有些暗淡,卻依舊熠熠生輝的石城墻,總覺得缺少了些什么。這個見多識廣的男人,終于想起了碉樓。一周后,他吩咐幕僚找來工匠,開始叮叮當當地環城墻構筑碉樓。
新寧知縣在太平中,走馬燈似的輪換,他們壓根兒沒想到,這個邊遠的縣城,也會有不平靜的一
天。那是正德六年,舉人出身的知縣王良,剛從遙遠的云南太和,乘滑竿一路風塵仆仆地奔赴新寧。他從滑竿上下來走進縣衙門,還沒來得及喘口氣,勢如破竹的起義軍,已從梁山橫掃而來。讓人奇怪的是,他們剛靠近淙城東邊的雙河口,卻折而向北,去了近鄰開州。后來有人說起,起義軍軍師即淙城人,他不想讓自己的老家生靈涂炭,遂謊稱淙城城墻堅固,兵多,武器精良。
躲在縣衙門里的王良,得知起義軍已棄城而去,貓腰從閣樓里走出來。“媽那個巴子,老子剛上任,就送來了見面禮,晦氣!晦氣!”他拍了拍花白頭發上的蜘蛛網,一口濃痰射在了屋門前的草窠上。王良不敢懈怠,他很快組織起人馬,增修城垛,開挖壕溝,完善城門,在淙城的東、南、西、北,分別建起了龍勝門、珠明門、清河門、寶潤門。兩年后,一座城墻堅固、設施相對完善的古城墻,終于矗立于淙城。“哼,毛賊們,看你們還能從哪里下手?”王良站在剛建好的龍勝門的柱廊前,捋著唇上的髭須,臉上的笑容,在夕陽的余暉里,就像一朵晚開的向日葵。
讓王良沒想到的是,他傾盡全縣之力修繕的古城墻,并沒有延續太久。明末,張獻忠的部下攻入新寧,他們焚毀金山寺,洗劫普安場后,一路向東,直撲淙城。駐守清河門的明軍,早就風聞張獻忠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,他們一見來勢洶洶的義軍,嚇得幾乎來不及關上城門,便躲的躲,藏的藏。義軍占領淙城,大肆搶掠,他們搗毀城隍廟,砸爛縣衙門,而后在哈哈的獰笑中,點燃了火把。熊熊火光中,淙城幾乎化為灰燼,那些堅固的城門,在戰亂中,或被推倒,或被砸毀。
此后,持續的戰亂與瘟疫,讓新寧人口銳減,新寧再次被近鄰梁山兼并。破敗殘損的淙城,由此被拋棄,無人照管中,淪為飛禽走獸們撒歡的場所。月黑風高的夜晚,常聽得見那些躲藏在樹叢中,睜著綠瑩瑩眼睛的貓頭鷹,咕咕咕或嘻嘻嘻的嘯叫;聽得見從雙牛山上俯沖下來的豹子,與盤踞于淙城的豹子,為爭搶食物,打斗時發出的嗷嗷嗷怒吼。
數十年后的雍正七年,人口復蘇的新寧,重新置縣。在知縣沈繩祖、談繼光、竇容邃等先后努力下,淙城再一次壘砌石墻,設置木門,歷經數十年的慘淡經營,城墻再次變得堅如磐石。
嘉慶元年,一路所向披靡的白蓮教徒,圍住了淙城。領頭的首領,繞城一周后,決定同時從東南西北四道城門,向城內發起進攻。他們用火銃、弓箭,試圖撬開銅墻鐵壁似的城門。結果,除了西邊的清河門被撬開一個小豁口,其它城門竟紋絲不動。教徒們見小豁口很快被城內的清軍堵住,一個個垂頭喪氣。領頭的首領,望了望新堵上的豁口,搖搖頭,領了部屬,焉頭耷腦地往城外走。
此后一百多年,淙城幾乎安享太平,但也沒有得到有效的修繕與維護。在歲月流逝中,風雨侵蝕下,城墻上的頑石開始風化、脫落,一些地方出現坍塌,甚至豁口。四座城門,雖然依舊倔強地挺立在斷壁殘垣中,往日的雄風已蕩然無存。
然而,淙城到底是千年古城,它殘損的城墻,被煙灰熏黑的城隍廟,結滿青苔的老井……無一不昭示著歲月的久遠。
淙城古老,卻不大氣。
歷史上,新寧常被周邊縣份兼并,淙城便時常如斷奶的孩子,建設時斷時續。到解放初期,這個東西走向已更名為城廂鎮的古縣城,長不過三里三,貫通東西的主街,狹窄得僅容得下兩輛牛車并排而過。你若踩著青石板,從縣城最西端的清河門,沿S型街面,信步往東,走過主街,到城東的龍勝門,前后不過十多分鐘。主街的兩側,也有小街僻巷,如南街,如老北街、新北街,如龍門街等,只是這些支街更短,更狹窄。站在主街中央,往支街前方不經意一瞥,目力所及,支街已到了盡頭;而狹窄的支街,似乎連行人打個轉,都會撞到街面兩側的木板壁屋,搖搖晃晃一頓亂顫,惹來屋里的主人一頓謾罵。
小巧的縣城,自然撐不起堂皇的衙門。坐落于主街中段與北街毗鄰的縣衙門,地勢狹小,從衙門口到最后的大堂,雖說長達數十米,但寬不過數米。在這個狹長的地界,眾多的官署,排列著,堆砌著。這些木質構造的官署,由于年久失修,陳舊而破爛,許多裸露在瓦楞外的檁子、椽子,或生霉發黑,或朽腐斷裂。加上衙門內雜亂而肆意瘋長的香樟、梧桐等。以致有人不無戲謔編排道:“好個新寧縣,縣府像豬圈,大堂打板子,全城聽得見。”足見縣衙門的破舊與狹小。
盡管如此,它卻孕育了開江的古文明。
刊于《達州晚報》2019年1月7日